極短篇--鬥牛士

「鬥牛士」這家連鎖餐廳，在台北名氣可是不小，在牛排界(如果有這個業界的話)，是屬於既不算高級，也非廉價的餐廳，易言之，就是「平價」，但是，所謂平價，這個形容詞實在是不存在的。對富商巨賈來說，鬥牛士的價位、品質他們根本不屑一顧。所謂的「西餐」，對他們而言，是從萬元起跳的，尤其在當年股票狂飆的時代，許多新興的(或許現在已經不是了)「有錢人」特好此道。為的不是美食，而是虛榮，「我也可以吃得起滿漢全席呢」並不是真心的想法，而「我，有錢」才是那些暴發的人們，所表達出來的心態，「吃」對他們來說，只不過是炫耀的工具罷了。



然後，對學生來說，「鬥牛士」象徵的，是高級、昂貴、享受，或者是可遇不可求的一場夢。我和鬥牛士的第一次邂逅，就是在這種情形之下：我國中的時代，偶爾也會和家人一起，吃一些西餐，但是想要靠著自己的力量，走進餐廳，那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。小時候的零用錢，往往一星期也不過區區一百元整。扣掉必要花費，所謂的儲蓄幾乎等於零，我對理財毫無概念，何況，就算存了錢，也不過買些玩具，點心花掉了，「吃牛排」對我來說，並不是一件必要花「自己」的錢所能達到的事物。然而，有一個機會，就這樣子出現在我的面前。

「如果這次考全校前十名的話，老師就請你們吃鬥牛士」鬥牛士？一定是很高級，很好吃的吧。即使到了國中，仍然像是井底之蛙的我期待著。對於一樣就讀私立國中的同學來說，「鬥牛士」或許不是什麼了不起的食物吧，每週吃鵝肝的同學都大有人在。然而我的家境並非那麼偉況的狀態，自然對於那種東西覺得好奇了吧。現在想想，我那時候的處境，似乎和牧野杉菜沒什麼兩樣。

而小小的期盼和衝勁，就由於老師小小的鼓動而產生。後來達成了目標沒有，我已經沒有確實的印象，似乎是改成了金石堂的禮券吧。不過，人的記憶總是如此奇特，對於當時的老師我已不復記憶，對於國中的一切印象也逐漸淡去。但是對於「鬥牛士」的孰念，卻一直存在著。

大學的時代，有位女同學Ｂ請我幫忙打一分報告，代價是一頓午餐，我完成了以後，卻逕自將「標的」改為「鬥牛士」。不知道為什麼，可以確定的是中學時代的怨念還一直存在著。Ｂ在毫不知情的狀況下，左推右推，最後也默許了這筆債。但是時至今日，似乎也不見有還的跡象，而隨著友情的淡去，恐怕早就被埋在歷史中了。唯一還記得「鬥牛士」的，大概只剩我一個吧。

「鬥牛士啊」Ａ開始評論，Ａ的存在，是打破「美女吃的少」的一個活生生的教材。從中學起Ａ便不斷的品嘗各處的美味，而近一年來，由於交往的男友對於牛排有特殊的癖好之故，台北市各家的牛排館幾乎都被她光顧過，而在男友開始後悔(因為Ａ總是要男友請客)和各大自助式餐廳快要將她的照片貼上「謝絕往來」的名單之時的現在，我們正坐在「鬥牛士」裡，欣賞著餐廳中的絕景。

「除了『我家』，很少有那麼吵鬧的餐廳吧。」Ａ這樣說著，「每間餐廳都有每間餐廳的『氣』，而什麼樣的餐廳就會吸引什麼樣的客人，比如說高級的餐廳就會蒙我的到訪，而『我家』則必定看得見你的蹤跡」Ａ拿起桌上水，喝了一口，然後露出無奈的表情。

「你看那個，」順著Ａ手指的地方看去，一個運動員，不，是服務生正以跑百米的姿態，跑向一張餐桌。我原本以為或許是什麼特別的意外事故，但只見服務生衝到桌前，然後以擲鐵餅的方式，鐵盤、菜餚以及刀叉疾射而出，在射入客人的胸膛之前，卻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一般的落下，安穩的排列在餐桌上面。

「不要覺得太驚訝，每一個服務生都是這樣，每。一。個。」Ａ說，「這就是這家餐廳的特色，」

在驚魂未定的我，終於能夠習慣自己身在餐館，而非在田徑場上的錯覺之後。我終於能夠靜下心來，仔細端詳「鬥牛士」的內部佈置，及其他用肉眼可以看到到的特色（如果是要測量餐桌上的生菌之類的我也無能為力），首先，映入眼廉的和一般餐廳迴然不同的裝潢，不是什麼氣派的、或是溫和的照明，而是一幅幅的，英姿勃發的鬥牛士們的肖像，就像國中小的教室裡總得有「偉人」的肖像一樣，「鬥牛士」裡總得有鬥牛士們的肖像，不同的鬥牛士，穿著不同樣式，卻同樣華麗的飾服，右手持著一塊紅布，對著畫面上的讀者，擺出一副「要來就試試看」的表情，我可不是鬥牛啊，心裡這樣想著的我，看看畫上的紅布，再看看眼前侍應紅杉紅裙的裝扮，其實是不一樣的紅色的（大概是Ｒ１００和Ｒ１０５左右的差別），這當然也不是侍應，老闆或是服裝設計師的過錯，首先，沒有人規定侍應的服裝顏色一定要和鬥牛士的紅布相同，因為「鬥牛士」的菜單或是其他地方，都沒有註明「我們服務生的服裝顏色保證和鬥牛士所用的紅布一模一樣。」，何況，西班牙的三百多個鬥牛場上，鬥牛士所用的紅布顏色也不可能完全相同。所以無論如何，想要鬥牛士的紅布和「鬥牛士」的侍應的衣著紅布顏色相同。只是一種無謂的奢求罷了。而且兩者之間的差異或大或小，其實對於客人的用餐，並沒有什麼妨害的吧。

前面有提過，「鬥牛士」嚴格說來，並不是所謂的高價位餐廳，因此除了裝潢以外，無論是席間的音樂，或是侍應的態度、菜單的樣式、刀叉擺放的方式等等。在還沒有吃端上來的食物之前，立刻就可以感受到其與一般餐廳不同之處。我和Ａ一同參觀的這間鬥牛士，一進門口，便可看見一張廉價的「皮卡丘」貼紙，大咧咧的展示在我們的面前，讓人印象十分深刻，如果是有點要求的餐廳一定不會允許這種事吧，我想。而美式風味的菜單（超大份量的牛排），完完全全的美式牛排餐廳（直接掛了一個STEAK HOUSE），以及很隨興的美式風格，這．．．．．．和西班牙的鬥牛士，究竟又有什麼關係呢？一邊看著把紅布披在身上的「鬥牛士們」在餐廳中盡情的奔跑。一邊記起來一個默默無聞的日本作家Ｂ，在鬥牛場上（當然是西班牙的鬥牛場）寫著關於一隻名叫「毋希」的鬥牛的故事。

　

關於「毋希」這隻鬥牛。

　

正如我所想像的，「鬥牛」是一種牛的種類，就如同「乳牛」「肉牛」一般，這種分類是一項對牛的種類的，典型的用益導向分類而產生的。簡單的說「鬥牛」之所以為鬥牛，並非因為牠不能產乳（哺乳類都一定會產乳），也不是因為牠不能吃（就中國人的人擇主義而言，只要是活著的，就是為了給【中國】人吃的），當然也不是因為只有牠們善鬥，最重要的因素，是牠們「適合鬥」。因為這個緣故，鬥牛存在，而「毋希」也因此才存在。

「毋希」生長在西班牙的安達魯西亞（Al-Andalus），從出生已來，牠和身旁的所有仔牛一般，已經註定了要成為鬥牛的宿命。就像乳牛終就要成為人們的飲料供應工具一樣，鬥牛終就要成為人們的娛樂工具，只是，乳牛的壽命會比鬥牛長很多。生為鬥牛的「毋希」，當然知道自己是要成為鬥牛的，也清楚鬥牛的下場（因為牠的夥伴們曾經看過傷重不治的鬥牛），幾乎所有的鬥牛都已能和敵人英勇的戰鬥為榮，戰死對牠們而言，是一枚光榮的勳章。也壓根沒有人想過，除了戰死已外，鬥牛其他將來的可能性，除了「毋希」。

「毋希」自然很清楚牠是隻不折不扣的鬥牛，也很明白牠將來「註定」（按照其他鬥牛的說法）的命運，「毋希」和其他鬥牛不同之處，在於牠會問「為什麼？」為什麼我們一定要戰死，而我們又是為了什麼崇高的目的而必須戰死呢？而無論在什麼群體中，問「為什麼」的個體永遠不受歡迎。

　

鬥牛場

西班牙的全國總共有三百座以上的鬥牛場，儘管近年來反對的聲浪高漲，鬥牛（Corrida da Toros）仍然吸引著廣大的觀眾，以及觀光客們。這項起源已經長到無法考究的活動，今天形式的形成可以追溯到十四世紀，然後，經過五、六百年以上的歷史，傳統的方式依然毫髮未傷的保留著，在凡事都已現代化的現在，即使是在傳統和現代化依然交相激盪最烈的西班牙中。鬥牛可以成為傳統的重要支柱，因為，再怎麼樣，牛隻也不會成為機器牛吧。

傳統的牛，傳統的(大概已經在此有四百餘年的) 塵土，八十年前整修過的觀眾席，三十五年前加裝的圍欄…….鬥牛士的血紅色的披風，鑲著金黃色的五瓣花，而中間以翡翠雕成花蕊。墨色的扁帽，都是數十年，甚至上百年不會改變，代代傳承下來的。

然而，人變了：鬥牛士不再是十年前的那些英雄，觀眾也不再是數十年前那些「為了欣賞鬥牛而生」，或是「除了鬥牛，生命別無其他」的西班牙熱血鬥牛迷，取而代之的是，８０％的是外地的觀光客，總是第一次，也是最後一次來到這個鬥牛場，只為了「好奇」這個單純的理由，一方面這些人會鼓吹，「要愛護動物，不要虐待牠們」另一方面又希望看到沙地上濺滿了血(姑且不論是人，或是牛的血)。最精彩(殘忍)的競技。

鬥牛士們，站在場中央，看著滿場的新面孔。當然還是會有一些鬥牛士死忠的支持者，「卡爾羅斯加油」「山達拿命」之類的標語，以及它們的主人，每逢鬥牛時期必到場上替喜愛的鬥牛士加油的「鬥牛迷」。當然不乏年輕女性。某一定理告訴我們，無論什麼時代、什麼國家，只要是小女生必定會有偶像。帥氣又威風的鬥牛士們，穿著華飾，想當然成為偶像一族。

　

今天登場的第一隻牛，是「毋希」。

「毋希」和其他的牛們不一樣，牠並非像其它牛一樣，死盯著眼前拿著長槍的傢伙，「毋希」看著鬥牛場中，滿坑滿谷的人類，心裡想著：

　

「你們是要來看我死的吧。」

「為什麼如此的無聊呢？」

「為什麼呢？對親人的亡故會感到悲傷的你們，為什麼會對一個生命的掙扎感到興趣呢？」

　

第一位鬥牛士，扎鎗手(banderillerous)正對著「毋希」咆哮著，「來啊，快來受死啊」不過牛當然是聽不懂人說的話的。正如同人聽不懂牛所說的，而日本的作家聽不懂西班牙的語一般。

「毋希」心想著，該怎麼樣，才能擺脫這場嘲弄？幾乎所有的鬥牛在此時此刻，都向著鬥牛士衝過去，然而身上扎滿了刀劍，痛苦而死，「毋希」不想。牠不只是怕死，而且怕被玩弄而死。

於是，「毋希」採取了最消極的方式：扒在地上，一動也不動。

場邊的噓聲頓時塞滿了整個場地。鬥牛不鬥！這是不可原諒的。然而，面對完全沒有鬥志的牛，鬥牛士雖然只要走到身旁，便可予以致命一擊，然而，對許多抱持著「大義」的人們而言，「殺害一隻不抵抗的牛」，是無法令人忍受之事。最後，「毋希」在鬥牛場上逃過了一劫。

「叛逆」

　

對我而言，「愛情」和「神話」是所謂的同義詞。簡而言之，在我身上發生「愛情」的可能性。比一般人被雷擊中的機率更低（縱然有位被雷公眷顧高達三次的女性）。所以「性」還種對一般人來說，是為家常便飯的小事，對我而言，它的地位和量子力學不相上下。（嗯～量子力學家也會認為這是家常便飯啦）。而「孤獨」並不是一種狀態，而是生命構成的原素。而成品就是「叛逆」。

能夠真正稱為「叛逆」的人們，有多少呢？「不順從社會的價值觀」這點，並不是「叛逆」的唯一條件，「叛逆」也要不順從任何的價值觀，換句話說，聽父母話的乖孩子，當然不是「叛逆」，而不聽父母，只聽同儕話的少年，也不夠資格稱為「叛逆」。所謂真正的「叛逆」，是不管外界的潮流，反潮流。唯一順從的是，自己的價值觀、道德觀，這才有「叛逆」的資格吧。就這點而言，我大概也只能作到８７％的「叛逆」而已。但是，這個「叛逆」的程度，比起一堆自稱「叛逆」的傢伙而言，已經太高了。

「叛逆」的人，有哪些呢？哥白尼毋寧是著名的叛逆者，愛因斯坦當然也不遑多讓。其他其他叛逆者，根據非正式統計，大約一百三十萬人中才會有一個吧。但是叛逆者幾乎都不出名，因為只要被社會所重視的，多半已經作不成叛逆者了。所以，叛逆的人當然很多，而沒有出名，這點就身為「叛逆」來說，是幸運的事。能夠正式的保有這個身分之故，就算有其他的代價，也不足惜了。

村上春樹說：「因為沒有身在羅馬帝國有奴隸制度的時代，因此沒有時間寫出完美的文章。」我想，如果身邊總是有人在的話，也大概無法寫出完美的文章吧。如此一來，除了才能以外，能寫出完美文章的條件我幾乎都已經具備了。這也是一種幸運吧。

　

「你該去看心理醫生了」Ａ說，一面享用著她的牛排配鵝肝。